三章 夜之魔人如是说(1 / 2)
1
从第一眼他就凭直觉感到那个很危险。
只因为菖蒲站在旁边,空目的气息就仿佛被搅乱一般散乱消失了。
俊也很熟悉空目的存在感。
他的气息非常强大,而且二人又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即使站在身后他也能判断出那是不是空目。
空目这么缺乏生气的状况,俊也是在和他交往近十年中头一次看到。这到底有多异常,恐怕就连外人也能看出吧。
当存在感强的人和弱的人在一起时,通常是弱的一方被遮掩住。
要反过来是不可能的。
空目的存在感很强,菖蒲则很弱,然而实际发生的情况却是这样。空目的存在感无疑被菖蒲吞没了。
人类是不可能拥有负值的气息的。
“…………”
俊也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在校内。
他曾想过早晚会变成这样。
并非没有指望。为了这一刻他已选好了协助者。现在正和武巳向那目标前进。
老实说,俊也没义务听从亚纪的决定。
亚纪不容分说地打断他的话,就表明自己终究没有让俊也服从的权利,这点俊也也发现了。
尽管他容忍了亚纪劝诱武巳的那句“你以为只有自己有权做空目的朋友吗?”,但他丝毫不想在事态突然变得危险时把武巳他们牵扯进去,这点至今未变。
让朋友陷入危险,对俊也来说是近似于精神创伤一样必须避免的事。
*
同样出生在羽间,俊也和空目是在幼儿园里认识的。
刚入园时俩人可说是毫无接点。实际上,俊也并不记得那时的空目。
或许连名字都不知道。
当时俊也是个怪人,周围没有朋友。而空目感觉上则是一名极普通的内向男孩。俊也第一次意识到空目这个人,是在幼儿园最后一年中的某天,起因是发生了一起事件。
诱拐事件。
关于这起事件,俊也是听人在事后说起才知道的。总之当时五岁的空目恭一和他弟弟,三岁的想二某天忽然失踪了,一周后只有哥哥恭一非常虚弱地回来。
“……我被人蒙上眼睛拉着手,一直在某处走。想二似乎被带到了人很多的地方。”
恭一本人的证言在周围居民间散播起了对诱拐犯的恐惧,但结果却没有人来要赎金,想二的事则作为毫无线索的失踪事件告终。
想二一直没有回来。
警察搜索了一阵,因为状况完全没有进展,于是居民间私下里传出一个谣言。
“神隐”
俊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它将事件与当地传说结合,只不过是煽动起对想二不可能回来的绝望感,无益于解决的传言罢了。
不久搜查结束,事件谣言传说……以及空目想二……都渐渐被遗忘,不再为居民谈起。似乎这才是真正遭遇了神隐。
空目暂时不去幼儿园了。
然后某天,当他突然又来幼儿园时,他仿佛变了个人。
眼眸冰冷的仿佛看尽了世上的全部邪恶。
嘴角紧绷,显示出顽固的意志。
一有空就独自沉思,转眼间便飘然无踪。
空目与周围有了明显的距离,他不和大家玩也不欢闹。
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
空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似乎老了几十岁。
背景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背景,尽管周围的人都无法接近那样的空目,但不知为何只有俊也却与他很合得来。空目拒绝的是集体生活中的强制性的人际关系,俊也和空目都想要能不过度干涉彼此的关系。
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认为这对朋友关系冷淡。
但俊也和空目无疑是对好朋友。
空目只说一次那件事。
“我遇到的,真的是‘神隐’。……想二被‘神隐’抓走了。”
当时,俊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没有被带走…………我也想和想二一起去‘另一侧’……”
“…………”
“真的是‘神隐’啊。但是,如果我这么说就会被母亲殴打…………所以,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
不久他知道空目家的状况变得非常糟糕。
夫妇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如今以这起事件为契机变得更加恶化,有歇斯底里倾向的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精神崩溃了。
夫妻俩一见面就要大打出手,身为公司职员的父亲为了躲避便天天呆在以前围着他的情人那里。因为这件事,母亲的精神状况又更加恶化了。
就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
周围的谣传激起了绝望感,将母亲更加逼至绝境。母亲那无从排泄的憎恶指向了空目,她像看恶魔一样看着空目。然后有时又好像点了火一样打他。
即使俊也看着,母亲也不在意。那时,她处在半疯狂状态,嘴上一定会说:
“——是你杀了想二吧!因为大家都觉得想二可爱,所以你就恨他把他杀了…………!”
俊也既不帮空目,也没有安慰他。
空目自己也不希望那样。
那是对彼此的强大的侮辱。俊也和空目的关系,只要这样就好。
空目上小学时,父母离婚了。
抚养空目的是父亲。实际上父亲也憎恨空目,但法院判定母亲的经济状况,特别是精神状况非常糟糕,没有抚养能力。
俊也和空目上了同一所小学。
现在,大家都知道俊也身强体壮,而空目则很虚弱,其实从那时起就是俊也强,空目弱。
但是这之间不存在优劣。
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将暴力视为权力,可俊也尽管比同龄人都强却没有那种倾向。因为俊也从三岁起就接受叔父的空手道训练,叔父常常告诫他这件事:
“如果最强的人最伟大,那么这世上最伟大的就是炸弹了。真正的伟大不在于体力而是取决于心灵的强度。”
空手道的练习只不过是让心灵变强的快速方法而已,为师的叔父常常这样说。对于肉体的强大充满自信,是帮助心灵变强的最快捷径。
“……最伟大的,不是好人吗?”
虽然俊也曾这样问过,但叔父却左右摇头。
“不,不是。与好人坏人普通人无关,伟大的人就是伟大。只不过……”
“只不过?”
“……好人比较帅。”
“…………是吧。”
……挨了一拳。
之后俊也尽可能做个“普通的伟人”,严禁自己使用暴力。因为他虽然对成为伟人没有兴趣,但打架也很麻烦。他也不想成为好人。为他人打架更是不值一谈。
“这样不好吗?”
叔父也这么说。
“小孩子的主张不也挺可爱的吗…………”
破戒是在小学三年级。
那时的空目理所当然地受人欺负。
他的性格已经基本成型,每天只读书完全没有体力,即使在俊也看来空目也是个绝好的欺负对象。说得简单点,他是个任性的小鬼。虽然在这点上俊也也一样,但他的体格发挥了作用。
因为空目很弱,所以选择了他。
一个身强体壮、粗暴的男孩率领周遭每天对空目推推搡搡,一边做着阴险的恶作剧一边笑着。
但是空目不反抗也不屈服。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瞧起对方。
无论被怎样空目都视而不见。无论是被打被嘲弄,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回瞪对方。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无视那群人。
因此他们越发憎恨他,欺负的行为也不断升级,但是空目却毫不介意。
他不认为那帮人有做对手的价值。
空目很强。
他曾一度体验过死亡,空目恭一什么都不怕。
然后因为知道这点,俊也也就不敢帮他了。那不是无情,是只有在他俩之间才能成立的理所当然。俊也和空目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有一天,那份心情动摇了。
那天,那个粗暴的孩子王带头欺负空目,并对他推推搡搡。
这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只是那天那孩子似乎不太痛快。他看到空目那冷淡的目光后狂怒起来。
孩子王打了空目两三拳,即便如此空目依然无言地瞪着他,见此他勃然大怒。就在俊也眼前,那个孩子王抡起一把椅子打向空目的脑袋。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
重伤。
头盖骨骨折,空目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一个星期。
战栗。
俊也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动摇。看到空目倒在地上血海不断扩散,他终于明白人如果不好好保护是很容易死掉的。
空目是个强大的男人。但他的命却像玻璃一样脆弱。
意识到这点时,俊也当场站起来,一直将那个孩子王打到不能动弹。
那家伙倒在地上,他用膝盖踢他的肚子,然后就这样又打了他的脸。
俊也知道空目既不希望他来帮忙,也不想让他去复仇。但是他仍然不停地殴打那个笨蛋。
殴打自己的戒律。殴打自己的误解。为了让自己痛快,俊也不停地殴打那个人。
殴打,殴打…………看到那家伙一边哭一边蹲下来,他才觉得这样实在蠢了,于是停手。
竟然和笨蛋较真,这样的空虚感在胸中扩散。然后有时他甚至想自杀,这时他感到自己明白了空目不抵抗的理由。
战栗。即使这样一个笨蛋也能杀死像空目那样的男人。
太悲哀了。死亡,是那么地…………
从此以后对俊也来说,自己的强壮成了他对空目的自卑。
2
“……有一天,空目穿了一身黑衣服。我问这是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因为我知道丧服是黑色的’。…………空目的丧服期还没有满。他至今还想要去到‘另一侧’。被杀是空目的潜在愿望。只要他的半身空目想二在‘另一侧’……就没人能阻止空目对死亡的向往。”
俊也一边带着武巳朝目的地前进一边说道。
俊也跟武巳说起空目的事,以及自己的事。因为他感觉有这个必要。
如果说出来的话,亚纪大概会生气地骂他傲慢吧,但如果俊也失败了,空目——并且这样一来连俊也自己也——从这个世上消失的话,他想让他们这些称空目为朋友的人记住。
记住空目这个人的事。
如果把这些说出来的话,大概他们和空目都会生气吧。当然,俊也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傲慢。
但是他已发誓。要守护自己的朋友。
空目、武巳、亚纪、稜子,俊也不想让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死掉。
“——村神。那位有线索的人到底在哪里啊?”
被俊也的话压倒,武巳露出了一脸神妙表情,问道。
俊也大步走在校舍间的走廊上,同时回答道:
“在旧校舍的池塘边。因为那个人总待在那里。”
“…………那个……难道是‘魔女’吗?”
“是的。”
“……真的?”
可能是因为校风,这所学校里有很多特立独行的人。
然后特别的人一旦聚到一起,从中就时常会出现可以称之为名人的知名人士。
俊也的“线索”就是在此中被一部分人熟知的“不可思议的少女”,三年级生十叶咏子。
“————十叶前辈!”
俊也喊道。
在池塘边能望到后山,那里漂浮着莲叶,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咏子总是站在那。
及肩的茶色头发。身上自然地披着牛仔夹克,如此看来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只是个平凡的少女。
此时,她正呆呆地仰望天空。但是如果说咏子每天一有空就会这样仰望天空,偶尔还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微笑————那么就会稍微明白她的异样了吧。
咏子发现俊也在喊她。
然后她回过头,用那双很有特征、来回转动的大眼睛看着俊也,微微笑道:
“……好久不见了,‘Schaferhund’君。真难得。你竟没和‘影’,而是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
武巳露出再奇怪不过的表情抬头看着俊也。
俊也无视那样的武巳,开言道: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咏子点点头,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俊也。
*
“————那可真不得了了。”
俊也说完后,咏子这样回答,但语气没有一丝惊慌,她在笑。
俊也把事件的大致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咏子,甚至让武巳有些担心。
“……这人没问题吗?”
武巳虽然这么说,但俊也只能点头。现在,俊也对 “灵能者”的线索就只有她这一个人。
咏子是“真货”。这点有空目的保证。
去年,空目和俊也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咏子时,面对仰望天空的咏子,空目这样说道:
“……你能看到吗?虽然我只知道气味。”
咏子回过头来,破颜而笑。
“我能看见。你是‘影’。后面那孩子是‘Schaferhund’。以前似乎是狼。”
“……Schaferhund?”
“就是牧羊犬的意思。出自德语。这说法很帅吧?”
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但之后,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咏子的传闻。
“不可思议的少女”,十叶咏子。
怪人,疯子,货真价实的灵能者,关于她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由此也传出了她曾进过精神病院,或者有人请她介绍灵能者等等。
“应该是真的吧。”
空目断言道。
“……哪个传闻?”
“关于她是灵能者的传闻。但是与其说是她‘灵能者’倒不如说是‘透视者’。而且可能有很强的背景。”
他这样断言。
“这点不是从她的人,而是从她的气味判断的。”
不明白他的根据。
不过俊也从那时起便将咏子列为有事时可以出谋划策的人选范围。然后频繁与之相会,和她保持联系。
接着在这天,他确信了这一选择不是徒劳。
“……我看见过那孩子。”
谈到菖蒲的模样时,咏子这样说道。
俊也和武巳的神色大变。
“在哪里?”
“在学校。那孩子一直呆在学校里。一直唱着美丽的歌。是吗,原来大家都看不到她啊……”
武巳不由得问道:
“你能看到吗?”
“能。”
咏子微微一笑。
“……因为我是‘魔女’。”
咏子爽朗地回答了原因,也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别人都当她是疯子。
咏子自称“魔女”。
就算相信灵感,也没有人会相信魔女。即便如此咏子还是自称为“魔女”。
“我不会使用魔法。不会骑着笤帚在天上飞,也无法与黑猫对话。但是呢,即便如此……我还是‘魔女’。”
不可思议的少女如此说道。
这种性格往往也有被认为可爱而得到原谅的部分,但咏子被人敬而远之的理由却有一层是因为这个“魔女”。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咏子依旧自称为“魔女”。
“是个稍微有些奇怪的人。”
结合她平时的奇怪言行,对于咏子的评价可以用这一句话来概括。
但是俊也并不在意。
那种事情和“能力”无关。
“……前辈。你觉得要想将空目带回来应该怎么办?”
俊也问。咏子歪着头。
“嗯,怎么办呢。我也不太知道……”
俊也多少有些失望。
“这样啊……”
“但是,我知道有个人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
“那就要看你的愿望有多强烈了。”
咏子吃吃地笑着,搪开了想要依靠她的俊也。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那位朋友有点特别。虽然他什么都能做到,但如果愿望之力不强他就不会接受。”
最初俊也以为她是在要钱,不过似乎搞错了。
咏子这样说道:
“‘他’是最高的‘灵能者’,‘透视者’,而且还是最高的‘魔法使’。‘他’极为擅长使用魔法。……但是,因为‘他’太过接近魔法的奥秘,以至自己变成了魔法。所以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限制‘他’的力量,但‘他’却失去了自己的‘愿望’。所谓魔法,其实就是能实现人类愿望的力量吧?但魔法本身没有愿望。所以……‘他’能实现人的愿望。”
俊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咏子笑了。
“……很好,我来给你们介绍。如果你的‘愿望’是真的的话,‘他’无疑会答应。因为‘他’是‘能实现愿望的人’。…………稍等一下。”
在一脸迷惑的俊也和武巳面前,咏子从衣袋里取出手机。
然后她慢慢地拉出天线,在那里接了突然打来的电话,并开始通话。
“……啊,是神野先生吗?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嗯,我知道了,那家店吗。”
这极度的违和感让俊也他们不知所措。
“刚才那是什么啊?……”
武巳嘟哝道。
对此俊也无法回答。
“……那么,就拜托你了。”
咏子毫不在意地挂断电话。
她将手机收回衣袋。取而代之又拿出了某家咖啡店的火柴盒。
包装带有浓浓古风。
“……不要紧,他说会和你们见面。地点在这家店。时间由你们定。”
俊也不由得后退半步。
他那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刚才的通话。
从咏子的手机中只能听到传真和电脑通讯时那种刺耳的发报杂音。
咏子将火柴递给他。
俊也呆站在那里甚至忘了接,对此咏子微微一笑。
3
咖啡店“无名庵”位于羽间站前远离繁华街的楼区中的一条小巷上。
靠着火柴里的地图,他们来到一座破旧的大楼附近。在并排着楼房后门的那条小巷里,咖啡店犹如异物般,潇洒的身姿全被埋没。
没有客人。
一开门,便发出叮咚的铃铛声。
“欢迎光临。”
老板低声欢迎二人。
“……两杯咖啡。”
老板点点头,默默地开始准备。
俊也和武巳入座。虽然多少有点不够亲切,但气氛还不坏。会觉得空气凝重大概是错觉吧。
音乐在店内静静地流淌。
大概是盘老唱片吧,那曲子听来只有嘶嘶啦啦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