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章 「六月十九日,我掐住他的脖子」(2 / 2)
「也许有写吧,只是我忘记了……」
说不是——
「哎呀……应该没那回事吧……怎么可能会写呢……那个,似鸟,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是——超能力者?」
老师带著宛如恶作剧被发现时的惭愧表情说。我一边俯视著他,一边回想起我和茜女士之间的对话。
『你认为已经一度成为恶魔的人,还能成为天使吗?』
『可以喔,而且反之亦然。』
* * *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
我像个死人般地坐在椅子上。
「是被母亲掐住脖子。」
我看著坐在床上的老师生动地讲述。老师刚才松开我的手,促使我回到椅子上后,他自己也起身坐好。
「是两岁还是三岁,或者是四岁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唯独触感记得很清楚。脖子旁边感受到非常温暖的触感。」
老师跟平常一样。
跟过去那个在列车上一一回答我的提问,说明过去经历的老师,丝毫没有两样。
那是当然的,毕竟他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记得了,所以难以说明。不过,母亲以前常对我说:『今天不能到外面去。』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每到那种时候,我的脖子旁边就会出现形状像蛇的瘀青,我当时感到很不可思议,想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师开心地继续说,宛如在说明昨天看过的电影情节似的。
「不久后,脖子也较少出现瘀青了。大概是技术变好了吧?」
老师并不是镜子,所以我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
「我记得某天最后一次被掐住脖子的事。我当然想不起来是何时。我想大概是在五岁之前吧。不过,当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喔。我到了晚上就会想睡觉,毕竟是个孩子,所以我在八点左右就睡著了——」
我不想听。
我由衷地那样想。
『那是什么眼睛啊,在耍帅吗?』
『那是天生的吗?真恶心。』
『你是本国人还是亚洲人?选一边吧!』
『你的眼睛不小耶,有动过手术吧?有钱人真好。』
接著,我回想起以前别人对我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话,并觉得那些话的确全都是儿戏。
今后,不管我回想起什么,应该都不会比现在更害怕吧。感觉就像疼痛的擦伤处被刺了一刀。
「睡著后,我发现脖子旁边变得很温暖。一开始我以为是在作梦,但不久后,我开始能够稍微睁开眼睛,并看到那幅景象。在昏暗的家中,刚说要去上班的母亲,出现在我眼前。接著,世界又再次迅速变暗,这次我真的睡著了——似鸟,请帮我一下,把那边的茶拿过来,我好渴。」
老师在讲违那段关于自己差点被杀的独自时,以及请我帮忙拿茶时,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语调。
我用机械般的动作,从超商购物袋中取出尚未开封的瓶装茶交给老师。
「谢谢。似鸟你要是想喝就一起喝吧。瓶装水还没开过。」
接著,老师津津有味地喝了约三口,便关上瓶盖。
「当我第二次察觉时,已经早上了。我模糊地觉得,好像有人在打我的脸,一睁开眼睛,警察先生就出现在我眼前,吓了一大跳。母亲当然也在,她好像哭得很厉害,我已经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不过,警察先生对我说:『你知道晚上有人来吗?有没有人摸你脖子?』」
老师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我认为老师至少诚实且正确地说出了他记得的事。
「所以我回答:『不,我什么都不记得。』这当然是在说谎。接著,警察先生对我说:『你妈妈以为你被别人杀死,很著急喔。』啊,原来我之前曾差点被母亲杀死啊。母亲在我睡著时,掐住我的脖子好几次。当天,母亲真的想要掐死我,然后以为成功了,于是藉由去上班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甚至还报了警。不过,我没有死。接著,自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曾感到脖子上有手指的温暖触感。我被正常地抚养长大,然后开始上学、看书……之后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所以省略——似鸟?」
「是。」
我有在听。
「啊,太好了。我以为你睁著眼睛睡著了。」
那么灵巧的事情,我办不到。
只不过,我觉得如果这是梦就好了。
「哎呀,事情就是这样,似鸟的推理完全命中喔。真的很厉害耶。我完全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不过,从结果来看,我也成功清楚回答了似鸟的问题,所以就算了吧。老实说,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这件事,而是在思考『若不说出来,要如何蒙混过去』这种挺过分的事。不过,幸好有说出口。很痛快喔!」
老师如此说道。他的表情确实很开朗。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差点被母亲杀死,我想今后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不过,租了现在这间房子后,能够锁上自己的寝室,总觉得会让人比较放心一点喔。这样做能够让我静下心来睡觉喔。我的内心某处也许觉得『母亲很可怕』吧。」
老师一副事不关己地说。
我了解到,昨天那时他为何会锁上房间的门。
我也了解到,他之所以要支付高额房租来租那间房子的理由之一。
另外,我过了一天后才察觉到。
昨天伯母展露出令老师感到惊讶的高涨情绪——那肯定是在演戏。当时我并没有察觉。
老师的母亲已经演了多久呢?
老师没有体会到我那逐渐坠入深渊般的心情,而是一如往常地说:
「不过!今天告诉你的事,请不要让别人知道喔!啊,我知道似鸟会遵守我的秘密啦,所以讲这个也是多余的,嗯。」
老师的母亲为何会想杀死老师呢——
我不知道。
因为是单亲妈妈,所以孩子成了她的重担吗?还是变得讨厌抚养小孩呢?虽然只要去想,就能想出几种可能性,但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我也不想知道。
无论理由为何,企图杀害一个人都是不可原谅的事。
不可原谅——
「老师。」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
「我借一下厕所。」
「咦?啊,嗯。」
我通过床边,走向整体浴室。
在那里,我一对著打开的马桶跪下——
就吐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我只吐出了令人毛骨悚然、黄澄澄酸溜溜的胃液。
我明明感到非常难过、不舒服,想藉呕吐纡缓,但除了少许胃液以外,我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即使身体痛得咯咯作响,发出呻吟,我还是持续地吐。
「喂!没事吧!」
由于门没有关上,所以我听到老师的声音从正后方传来,背部则感受到温暖的手掌触感。
「似鸟!要是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话,是不能吐的喔!据说胃液会伤害喉咙和牙齿喔!冷静点!好吗!」
他一边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部,一边那样说。
「嗯……」
我瘫软无力地坐在冰冷的磁砖地板上。
慢慢抬起头后,双眼各流下了一道泪水,呕意宛如被泪水冲走似的逐渐消失。
「要好好漱口喔!这个杯子还没用过!」
老师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出,将水装进杯子递给我:
「给你。」
我慢慢起身,接过杯子。
「谢谢你。」
我对著一脸非常担心且不知所措的老师那样说,将水含入口中。
漱了口后,我慢慢将水吐到洗手槽,然后再次装水——我重复这个动作许多次。
最后,我喝下少许水后,喉咙似乎一下子就被洗乾净了。
「太好了——挂著的毛巾也可以用,你就慢慢让自己镇静下来吧。」
大概是从镜子中看到我的脸吧,老师如此说道,然后还到浴室外。
「说了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抱歉。」
最后,他说了这句话来道歉。
明明没有必要道歉啊。
大概是故意的吧,老师离开浴室时,没有把门关上。
用毛巾擦拭嘴巴和手后,我一抬起头——
就看到宽阔的镜子内出现一个脸色很糟的人。
这个女的板著一张脸,而且左右两眼的虹膜颜色不同。
看到那家伙的蠢样后,我笑了出来。
镜子中的那家伙也在嘲笑我。
我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原因在于,我在剎那间真的很憎恨老师的母亲。
无论理由为何,她都想要杀人。
接著,在下一秒,我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事。
不是一样吗?
我不是也曾经想杀死老师吗?
而且还是因为很过分的理由。
我没有权利憎恨老师的母亲。
倒不如说,我和她一样都是应该受到憎恨、谴责的人。
不过,老师却笑著原谅我。
老师的母亲有发现老师已经察觉此事吗?
假如有,她会跟现在的我一样,尝到痛苦的折磨吗?
如果没有,在今后的十年以上,她会继续感到痛苦吗?
我不知道答案是何者——
我觉得我明白了伯母决定要搬家时的心情。
她现在绝对再也不会想要杀老师了吧。
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我很自以为是。
我这个人是有多愚蠢啊?
我这个人是有多自私啊?
自从那时开始,我内心某处就一直这样想:
「老师之所以会原谅我,肯定是因为他喜欢我。」
我认为对老师来说,我是个「很特别」的人物。
我实在太自命不凡了吧!
我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
对老师来说,我并不「特别」。
在这世上,老师才是「特别」的。
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居然是差点被亲生母亲掐死。
老师以前的生活环境远超乎我的想像。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啊,所以我不是只能原谅你吗?」
期待他那样说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似乎做了太多一厢情愿的幻想,变得无法承受残酷的现实。
这大概要归咎于,我太爱作梦了吧?
那个梦就是《VICE VERSA》 。
在我最难过时救了我的,就是这个幻想故事。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可怜的声音对著镜子喃喃自语。
我已经不需要再演戏了。
我不用再念「Time to play 」这个咒语了。
我对著镜子问:
「还会有……下一个魔法吗?」
我觉得镜中那个安静对我微笑的某人,似乎在这样对我说:
「自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