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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女爵(1 / 2)





  chapter·0【楔子】巫女与兀鹫

  年轻人的灵柩停在教堂的神台之前,少女被捆缚着双手吊在广场之间。

  她的黑发被骄阳炙烤出的汗水黏腻在脸颊和脖颈之间,犹如墨黑的枯藤向着初冬的一片新雪肆意蔓延。那双看起来就不事辛劳的手被粗麻绳毫无怜悯地紧紧绑着,以致血色都以消散在了她的指尖。她的颈项上同样被一条麻绳松松地绑着,另一端延伸到头顶的绞刑架的另一边,因为时候还早,便像是条冰冷滑腻的蛇懒散地垂曳在她弧度优雅的颈间。

  “绞死那个巫女!”刑台之下,站在前排的农妇挽起粗麻的衣袖,一面喊得声嘶力竭,一面因为激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涨红了脸。

  “就是她害死了斯拉格少爷!”被女仆陪伴着的某位小姐的声音细而尖,她的眼瞳里盈满将掉不掉的泪水,将蕾丝手帕死死绞在指间。

  “她是害人的巫女!”酒馆老板娘愤怒地叉着腰立在门前。

  “杀了她!”人群中的各处,讨伐的声音从未停歇。

  而万人指责的所在,性命即将终结的少女却仿佛听不到这些,那双暗棕红色的犹如陈化了的琥珀的眼静静将目光投的更远,越过刑台,越过人群,越过市镇间逼仄挨挤的屋檐,远方有碧色的草木连成一片,素白车马缓缓行走其间,青白无云的天空之上,两只兀鹫盘旋在山谷之间。

  聪明的鸟儿,少女的眼睛追随着大鸟的身形盘旋于天,她清楚那些兀鹫长久与人为邻,早就清楚了刑台和广场上人群的意义。被断罪的囚徒在处刑后,无法被安置在教堂后的墓地安歇,他们无一例外将曝尸荒野,对于生活在高山岩窠的兀鹫而言,可谓是无需辛劳,美餐近在眼前。

  和我一样呢,少女想着,干裂而无甚血色的唇角,轻轻抿出一线笑意。

  她久久地注视着它们飞舞盘旋。那天镇中的工坊送来了他定制的音乐盒,水晶玻璃雕刻出小巧的夜莺隐在繁密的枝叶间开口鸣唱,只需转动底盘,音乐盒便会奏出优美的小调。他把玩着那只精巧的盒子,深觉得那声音机械到刺耳,几乎与夜莺差出了整整一个世界。

  他思虑了许久,最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印花的信笺,羽毛笔蘸上黑色的墨水,以花体字洒洒洋洋写下诗篇。

  那歌声/如信徒对神的礼赞

  容颜仿佛晨露落于玫瑰花瓣/折射尽世间的全部光彩

  如何能寻到这样的神赐/奇迹在地面上凝结了全部的美好和爱

  他将信笺附在音乐盒上,揣在口袋中带往那灰黑的楼馆。这一次绝不再会让女仆经手,他要亲手交给他的夜莺。

  他都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她为这份礼物而惊叹的脸了——他都计划好了,等到她感动到语无伦次的时候再拿出那张信笺,那首诗,他为她而作的诗将由他亲自来念。

  然而就在距离庭院二十步开外的白蜡树下,苍白而忧郁的年轻人立在树下,领口雪白的饰巾在晨风里如同新雪和花瓣。

  赛斯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年轻人的随从正从楼馆的方向走来,他在年轻人的面前行了一礼,满面堆笑着道。

  “少爷,您吩咐的鸟笼和金丝雀已经送进去了,”他近乎谄媚地鞠躬行礼,“那位小姐肯定会喜欢。”

  年轻人听到这里,面上似乎才浮现了一点单薄的笑意,他向着随从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满面木然的赛斯,却仿佛没看见般直接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年轻人的身上弥漫着调和过的麝香和松针的气息,还带了一点香木的余韵,优雅而颓靡。

  赛斯失魂落魄地飘到了庭院的铁门前,他忐忑地抬起头望向三楼的阳台,果不其然又在那里看到了他的夜莺,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欣喜,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夜莺身前的桌上摆放着一只大概只有膝盖高的金色鸟笼,细碎的宝石组成的花蔓拼接映射着晨光几乎刺痛了赛斯的脸。书本合拢着被放在身边,黑色裙袍的少女立在鸟笼之前。

  她怎么可以这样!赛斯近乎崩溃地绝望着,他愤怒,他完全不理解,她明明收下了他的玫瑰——她明明会坐在他身边只为他一个人歌唱!

  而她现在伸出手来,平静地逗弄着鸟笼里金栖枝上一只羽色鲜亮的金丝雀。chapter·2诗人与夜莺

  赛斯大约是巴捷尔最有名的浪子——这一点无需多言,不仅杰克知道,上至摸索着为自己的儿孙织一件御寒的线衣的老太太,下至街边舔着棒棒糖冒着鼻涕泡的小女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仍然没有人能够拒绝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从母亲那里传承来的好相貌,柔软而富有丝缎般光泽的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亮的如同黄金,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女孩们胸针上点缀着的成色最好的月光石,只轻轻一瞥,便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到里边。

  那样的容颜和这座常年雾气弥漫的山间小镇是绝不相符的,听说他的母亲原本是大城市里有名的交际花,仅因为怀上了某位大人物的血脉便被他的妻子追杀到海角天边,最终逃窜到了自认为无法寻觅的山间。巴捷尔镇上的一位可怜单身汉每日管教着镇上十来名叽叽喳喳打闹的孩子们,用尽全部的力量教他们读书认字,完全没有和女性相处的时间。这样的老实人如何能拒绝一位佳人的闪耀笑颜?他涨红着脸在纸片上写下蹩脚的情诗,忐忑不安地送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他们在一周后就结了婚,四个月后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她的金发和母亲的一样闪耀亮眼。又过了一年半,赛斯也被她带到了世间,而那位大人物的手下也最终找到了山间,带走了她的女儿,并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又过了小半年,女人带着她的钱一道从巴捷尔消匿了身影,只有那个被视作累赘的孩子留在了可怜的老教师身边。

  赛斯被父亲抚养着长大,凭借着那张母亲的脸,没有他无法开始的恋情,也没有能让他真正上心的女性。

  他仿佛以此为乐——恭维着每一位他所能见到的女性,用甜言蜜语击破她们的心防,再合着时宜送上或精巧或浪漫的礼品,写下一首措辞华丽的长诗,最后再无情地远离。

  仿佛这样,他就能够报复那些女孩子,好像这样就如同报复他的母亲抛下他去向不明。

  在不围着巴捷尔的女孩们打转的时候,他喜欢小镇东边的树林,那里是夜莺的栖息地,他年幼的时候,父亲总是带着他到这里踏青,他说他母亲的歌声,就像是这林间夜莺的唱曲一般婉转动听。

  这个可怜人,他是真的爱着那个因为怀了孩子才逃来山间的舞女,全然无视了她抛下了他们,将他们视为比垃圾还不如的东西。

  尽管如此,他仍会常常在林间徘徊,只为听夜莺的一声清鸣。

  在他记忆模糊不清的年岁里,女人洁白而纤细的手轻轻地拍着他,哼唱一首令人安心的摇篮曲。

  然后那一天,他见到了“夜莺”——并非那在林间轻捷跳跃的鸟儿,而是在那灰黑色的楼馆里临窗站立的身影。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暖意透过叶片交叠的阴翳透入已然渐渐消散的雾气里,白天极难听到夜莺的鸣唱,所以他也不过是惯常的散步而已。

  然后他听到了“歌”,有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是有只夜莺心情好到在白天一展歌喉。但两秒之内他便反应过来那并非是夜莺们婉转的鸣唱,而是人的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

  带着那些遍布了翎羽的鸟儿们无法拥有的温柔旋律和让人的心脏为之一颤的感染力。

  耳畔有酒液倾入杯中的响动,那醇厚的香气在酒与杯壁的碰撞后被激发出来,慢慢地散入微醺的晚风中。

  他不由得侧过了头,一眼就看到了邻桌有一位年轻的女性独坐。

  但却又并不是独——她的身后有个穿着长风衣的男性擎着盛满红酒的玻璃酒壶,一杯斟满之后当即微微后退立回原处。尽管他的衣饰已经有努力过显得不那么特立出众,但他戴着白手套稳托着酒壶的手、端正到丝毫不亚于舞池边的汉斯爵士的站姿连带着在灯火下微微闪着黄铜光泽的怀表链都让杰斯奇在刹那间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普通的随从。

  那样的辉煌,幼时的他也曾短暂的享有过。

  那是最高等的近身侍仆——他们从幼时开始接受谈吐和仪表的训练,只为来日跟从身份尊贵的侍主。

  从他们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便为此而生。

  斯拉格家族决定回到乡间祖宅的时候,尚还不是现下这般彻底的没落,父亲的身后也常常跟随着一个这样的侍从,沉静,从容,悄无声息地为侍主打点好大部分事务,却不会在无关之人面前多留下什么影踪。

  但是那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最终无法再支撑雇佣近身侍仆的高昂费用,在艰难地讨到最后一笔薪水之后,那位侍仆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这大约是那些没落的贵族们在衰亡初现时未能一同没落的可笑虚荣。

  大约是他盯得太久了,那位侍从的侍主,也就是坐在他邻桌的少女向着他回望过来,旋即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声笑本应迅速淹没在杯盏交叠与舞池边角的乐曲声中,却不知为何直接将杰斯奇飘忽的思绪骤然拉住——他方才想起来仔细打量他的侍主。

  只是女孩的脸显而易见地陌生着。

  斯拉格家虽自矜身份不屑与平民们做什么往来,但他到底在镇上生活了如此之久,全镇的居民,他多多少少都能看个脸熟。可面前这女孩的面容,与任何一点可能的记忆,都无重叠之处。

  想想也是,杰斯奇在心底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位于山间的巴捷尔,也没理由随便揪一个人出来就能成了暴发户。

  和舞池里找汉斯夫人盘过头发的女孩不同,少女的黑发如闪光的缎面径自垂落一般在肩脊上铺展着,女孩子喜欢绑或缀在发上的缎带或发卡,在她的发上半分痕迹也无。这一点和城市里的贵妇们也极不相同,她们往往为了强调自家的财力,将发型做的极尽浮夸,以致为了承载她们,不得不将马车的顶棚拆下。想到这里,杰斯奇的心头便微微一动,这个少女似乎也并无他初想的那么风光而富有。

  然后她确实是穿着礼服,但并非是用于舞会的最正式的那一种,更加简单,也无那样庞大的裙撑更方便活动。杰斯奇不由向着舞池里的女孩们望了一眼——那些五颜六色的、乍看之下花哨扎眼的礼服裙,恐怕加起来也抵不过少女身上的这件礼服,丝织的缎面上灯光如水银般毫无滞涩地流动,迎向光明的处所,尚能寻见繁密精致的黑色刺绣,只是那颜色和裙面太过相似,灯辉昏暗,一时无法看出。

  这或许是她来这里之后为数不多的还能拿得出手的衣服,杰斯奇带着些微悯意地想着,她的模样和悄无声息的出现方式,与当年的斯拉格家族何其相似着,杰斯奇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同样至偏远处消磨此生的没落贵族。

  她随手放下了空的高脚杯,动作优雅娴熟,杯底与桌面相交,却无半点声响传出,身后侍从再度微微前踏一步,将红酒倾入她的杯盏中。

  她微微地偏过头去看那位侍从,杰斯奇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以及唇形微动。

  他极是轻微地一怔。

  印象里,艾琳是从不曾向服务于她的人展现过半分的好脸色。

  他忽然有些坐不住,恰好这时提琴尾音轻颤,一曲结束,女孩们停下脚步,便如被风摇曳的花朵无声无息地静止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杰斯奇暗暗地想着,他站了起来,在少女的面前轻轻地咳了一声。

  少女仰起脸来望他,唇边一线笑容若有似无。

  “我有这个荣幸请您跳支舞吗?”杰斯奇微微躬身,“小姐。”chapter·3 少爷与金丝雀

  “你怎么能这样杰斯奇!”女孩尖声叫喊着,“你怎么能去、能去那样的地方!参加那么粗俗的聚会!”

  年轻人揉着灰褐色的发丝,充耳不闻女孩的尖叫,慢条斯理地拣出一条银灰色的缎带,让随从把他的发梢绑好。

  “我在和你说话杰斯奇!”没有听到回应的女孩提高了声音,“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侍从退到一侧示意自己已经做好,杰斯奇便怏怏地回过头去望着从刚才起就不断发出刺耳声音的女孩,线条分明的五官满含了不耐烦合在他苍白的面上,再蠢的人也能从中窥见轻蔑。

  他那个生着完全不讨人喜欢的锈红色卷发的未婚妻艾琳,在他的注视下用眼泪填满了眼睛,她一面流泪一面摇头,刺眼的红发晃来晃去。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你的未婚妻!”她哭叫着,“你怎么能!之前的赛斯哪怕只是做戏,也从来不会无视我的话一句!”

  “那你去和他结婚好了。”杰斯奇穿上侍从递来的毛呢外套,大步向着房门走去,似乎哪怕多看她一眼,都烦腻到让他恶心。

  杰斯奇·斯拉格在随从的陪伴下走过斯拉格家族宅邸后面的长街,不走正门和那只会尖叫的女人当然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不想要父母烦心而已。但是他是真的觉得厌烦透顶——是时候跟父母提一提让他们重新考量一下这门婚事了,他是真没有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余生的勇气和毅力。

  他的父亲——也就是斯拉格老爷,至今承袭着祖辈传承下来的子爵爵位,那是放在城市里也要被当做名门的世袭爵位,然而斯拉格家族早没了几百年前被授予爵位时的荣鼎,城市里流水一般的交际舞会让这个本就家底不厚的小家族的开销再也撑不下去,末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位于巴捷尔的乡间祖宅里,也唯有在这种地方,他的父母才能找回作为贵族、作为人上人的自尊心。

  他的三个姐姐一个接一个地嫁了出去,嫁的人无外乎是没有头衔的富商或者是做着生意却在上流圈子里没什么名声的小贵族,父亲和母亲全靠着姐姐们的接济,才能在每年夏天的社交期里回城里去在熟人面前继续装成生活富裕,实际上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了。

  作为斯拉格家最小的儿子,他的婚事也在这两年里被提上了父母的议程,和姐姐们没什么两样,他也得迎娶一个家底殷实的小姐才能在以后撑得起贵族家的流水账。

  而杰斯奇深厌于此——到并非是所谓利益联姻,只是他真的无法对巴捷尔的任何一个女孩投以什么感情。三个月前父母为他选中了茶叶商的女儿艾琳,她的父亲在东方米涅沃尔女公爵的领地里做着茶叶生意,据说经他之手的茶叶哪怕是放在城市里,也会得到夫人小姐们的一致赞誉。

  可这些跟艾琳没什么关系——杰斯奇厌烦地想着,比如他喜欢读书,艾琳却喜欢她认为高雅的歌剧,总在他阅读的时候在一边尖锐地吊嗓子给他听,再比如说他喜欢骑马,刚刚相处的时候父母鼓动他带着艾琳到隔壁的小城市购置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提议他们一起骑马去,艾琳却仿佛听到这世上最荒唐的消息,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有马车却要骑马去。再者他喜欢黑咖啡,那是他保持了七八年的老习惯,每天清晨都有随从为他煮好,可是艾琳一来,便自告奋勇地承担了煮咖啡的任务,然后在他的咖啡里加进了大半杯的方糖和香精,毫无防备喝下去的杰斯奇差点没直接吐出来,当即对随从下令,严禁艾琳接触咖啡这种东西,等等等等。

  他真的觉得和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共处累得要命。

  今天也是这样——他在大晚上溜出家门,是为了去巴捷尔正中的广场上参加一场聚会。汉斯爵士五年前在战争中受了伤,被米涅沃尔女公爵赠以祝福和黄金送回家乡,但他仍怀念在城市里的生活,他的夫人也是一样。

  他会拉小提琴,而他的夫人则善于跳城市里贵族们最流行的交际舞,她为有兴趣的女孩们裁剪出那种华丽的宽摆裙子,虽然不及贵族们家里的绸缎和薄纱,但终归有几分风韵。她们在每个周末涌入汉斯爵士的家,跟着汉斯爵士和夫人学跳交际舞,据说汉斯爵士家客厅的地板,都被舞鞋磨得锃亮如镜。

  每半个月他们两个都要在巴捷尔的广场上举办一场露天的舞会,由汉斯爵士带着他心爱的老提琴,邀请所有前来学过舞蹈的男孩和女孩,一起在广场上起舞到天明。

  尽管没有被几千支蜡烛装饰点明的华丽舞厅,也没有那些色彩鲜艳轻软柔滑的礼服裙裾,更没有竖琴、钢琴和小提琴一道合奏出的圆舞曲,但那样的风景真真切切地打动了杰斯奇,他们的舞蹈,他们的音乐,哪怕仅是片段,都真的让杰斯奇以为那就是他所参加过的那些舞会的投影。

  在无法去到城市的时候,这就是他用以怀念的东西。

  但艾琳不这么想。

  她看不起汉斯爵士——没有金钱也没有足够世袭的头衔,更看不起汉斯夫人,她制作的舞裙简单而粗糙,甚至比不上她父亲买给她的一件睡衣。他们举办的舞会自然也是粗俗可鄙、毫无可取之处的,她的未婚夫、未来的斯拉格子爵杰斯奇,怎么能参与那种东西!

  杰斯奇不再试图和她解释了,*****仍对贵族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们的生活真的像她想的那么光鲜亮丽,他又何必娶她?空有钱财,行事粗鄙的商人之女。

  长街的尽头灯火渐明,广场周遭的灯辉向着露天的舞池交映。他在城市里听过的舞曲远远地飘荡至他的耳际,恍惚里他仿佛拿着烫金的请柬,正一步一步地沿着高高的阶梯向礼堂行进。

  那是他所憧憬、却难以维持的生活。

  或许是和那个只会尖叫的女人多费了些口舌的缘故,等他到来的时候,舞会已经开了场,当然他是极少会到舞池中央去邀请女性跳舞的,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舞池边上,劣质的起泡酒划过喉舌,低迷的果香与酸苦一同在心头荡漾。

  他眯着眼睛望着围拢着广场的灯火揉成模糊的圆形光点,看着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努力地绷着脸合着乐曲在舞池中慢慢地摇,五颜六色的裙摆伴随着女孩们的舞步在岩面上划出完满的圆的形状。汉斯爵士立在舞池的一边,有些发旧的燕尾服被他挺直的腰脊撑出钢铁一般的硬度,与琴弓琴弦交织出的柔美乐律绝不相符。

  对那些孩子们而言这样的一场舞会可能只是存在于幻梦中的憧憬,它们被勾勒的太美好了,以至于无法不心生向往,而对于汉斯爵士和夫人还有杰斯奇而言,它更像是一个竭尽全力去挽留的空洞的梦,明明知晓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终有一日再承不住那些闪着光的回忆和五彩斑斓的梦,正如掌中细沙,越是紧握,便越是随风消磨。

  他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起泡酒,他知道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再有多长久。

  他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着。少女看上去并不为这样的邀请感到诧异,或许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早已学会如何应对了。

  “当然。”她说,被黑色长手套所包裹着的手,递到杰斯奇微微冒汗的掌心中。

  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平静从容,仿佛任何风浪任何意外情状都已经见多,那种像是对于局面把控和占据主导的强大信心在她身上凝成一种无法言明的气度,渊渟岳峙。

  他强行把这种无形的压迫力从心头逐出,带着她踩着舞曲的第一个音符滑入舞池正中,像是利剑破开纸面般肆意轻松。

  旋身,错位,迈进,后退,他完美地踩踏着节奏与他的舞伴周旋,舞蹈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化的追逐,一方引领,另一方紧紧跟从,是倾诉前的深思,亦是蓄力后即将冲上的顶峰——

  大概是他们的节奏太过完满也太有力度,一分一毫都没有错漏,比起那些在裙摆下不小心踩了舞伴鞋子暗戳戳做个鬼脸的女孩,他们严谨而紧绷如同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原本并没有如何夸张的裙摆里灌了他们步伐交错时带起的风,便如含苞的黑色玫瑰骤然盛绽,化为疾刺而出的寒凉刀锋。

  起先是最贴近他们身边的男孩女孩们讶异地停了下来,再然后是他们身边的舞者,一层层向外扩散着,直至最后像是一方无法见底的静潭,只有中心一点涟漪,不曾停歇地翻涌着。

  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渐渐退开了,就算他们不如汉斯夫人那样真切看得出舞技的优劣,也完全感受得出他们和这两人的境界,根本不同。

  他们慢慢地退的更远了些,像是极力避免在这样的比较下丑态尽出。

  而此时的杰斯奇已经开始感觉到有些吃力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无论他的步伐多么苛刻多么不容错漏,少女的身形总能在同一时间迅速行至一处,她像是最富经验的木匠打磨出的木钉,无一毫多余,无一厘缝隙,恰到好处、实实在在地楔到了木料的空隙当中。

  那样完满的契合,杰斯奇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他的瞳中映着广场周边的灯火,望向少女时,有异样的光彩流动。

  而少女浑然不觉,她的每一个旋身每一个踏出都仍旧是在为接下来的行动蓄力着的,那张满弦的弓拉到了极限,连弓身都开始了弯折,可她绝不退缩,一步比一步更咄咄逼人,一步比一步让杰斯奇感到没有退路。

  他突然感受到了——他从不是这支舞曲的掌控者,她才是那个从初始看到终末的引渡者。

  前进、后退、错身、贴合。

  她在引领着他,冲上他未曾想过也没有真切意识到过的巅峰!

  提琴的声线骤然激昂,杰斯奇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错步的少女拉回自己怀中。不知是否错觉,满目昏黄灯辉的朦胧中,少女的唇角真切地生出了笑容。

  她的裙摆飞扬成圆满的弧,带着整支舞曲积蓄下的全部力量,旋身贴进了他的怀中!黑色的缎面在猛力的回旋之下缠绕裹覆,裙摆末端暗金色丝线暗绣的繁花瞬间隐没,如无形中攀满了院墙和花架的蔷薇花,在刹那间凋谢无踪。

  广场上有刹那的宁静无声,所有人都无言地望着斯拉格家的公子,和他的舞伴,生着无人熟识的面容。

  杰斯奇只能看见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为了跟随她的节奏,他的肺部像是抗议般发出断续而残破的风声。

  汉斯爵士的提琴搁在长椅上,木质相触,发出极轻极轻的咯地一声。他鼓起掌来,那声音像是骤然惊醒了满广场的人们的梦,汉斯夫人站在丈夫身后,同他一道鼓起掌来,她碧蓝色的瞳中,满载着讶然与敬佩的神色。

  尽管在城市中时,她和丈夫也只能算是最末流的小贵族,但这样大大小小的舞会,她也可以说是参与无数,但是极少,不,应该是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位贵族女性,将这样原本仅作为交际方式的舞蹈跳的像是征伐的战歌,她的气势和力量,真真切切如同士兵持着长枪切入万军之中。

  她知道她的丈夫会懂——他本就是从战火的灰烬里再生。

  他们的掌声回荡在巴捷尔的小广场上,像是石子投入潭中,晶亮的涟漪随之一圈圈地扩散着,从细雨化作雷鸣,将广场和灯火,都尽数包裹。

  在民众的欢呼和掌声中,杰斯奇久久地凝视着少女如同陈化琥珀一般的双瞳,沉凝而兼带酒液般醇厚的质感光泽。她早已从他的怀抱中退走,眉目间的笑意仍是方才在场边那般清冷而若有似无,她抽了手,转身即走,甚至连理应存在的那一句客套一般的道谢都不曾有。

  她径直坐回了场边,而杰斯奇在灯火与人群的围拢中,静立了良久。

  他知道如果方才的那支舞曲能够算作是一场交锋,那么他输的就是真切地凄惨着。他不仅没能引领她,就连与她相伴都是异常地困难着,拼着一口气硬撑,才没有在人群之前出丑。

  汉斯爵士在舞池边拉出一个短音,那是下一支舞曲的预演,杰斯奇骤然回过神来,他的身边尚还有数名身着粗陋舞裙的少女,晶亮着双眸似是期待能得到他的邀舞。

  而杰斯奇却突然觉得完全没有兴致了。

  他无视那些女孩们流露着失望的眼瞳,在舞曲的间隙里穿过舞池场中,无数重新摇转起来的裙裾与长发中,他的目光有些迷蒙。

  在山间的巴捷尔小镇上,在东方的米涅沃尔城中,跳舞的女孩多如繁星,却从未有任何一个,和她相同。

  而少女现下里坐在场边的木桌旁,有些无聊地喝着侍从为她斟满的红酒。

  待他走回了场边,第二支舞曲也已经结束,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汉斯爵士将小提琴递给了夫人,笑着回应了几句镇民的问候,向着他们的方向一路行来。

  他大约也是发现了什么,在巴捷尔镇里,本就不该有如此熟络而面生的舞者。

  “斯拉格少爷今晚也来赏光了。”汉斯爵士带着笑意向杰斯奇颔首,他是被公爵亲封的爵士,数年军中征伐,现下又非城中大贵族的家邸中一般是什么正式场合,自然无需向没落的世袭贵族过度尊崇。

  他手中端着两杯从舞池边充作侍者的孩子们手中接过的劣质起泡酒,杰斯奇接过一杯,向着汉斯爵士礼貌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

  “倒是很少看到斯拉格少爷带着舞伴跳舞,”汉斯爵士眯着眼睛带着些揶揄地说,“难道是艾琳小姐一道陪同?”

  “不是。”杰斯奇握着高脚杯回答的冷硬而短促,他说不上来是因为那女人的名字而烦闷,亦或是不想被别的什么人听到什么。

  “哎呀。”汉斯爵士看起来有些意外着,他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邻桌,“那这位是——”

  少女似是听到了,便就静静地抬了头。

  汉斯爵士突然像是塘边的鸭子被捏住的脖颈,骤然收了声,端着起泡酒的手臂伸出了一半,却未能再递到少女的手中。

  少女只仰着脸看他,不做言辞,亦无神色变动。

  杰斯奇忽觉有些不对,见半晌无言,便不得不问出口。

  “汉斯爵士曾经见过这位小姐么?”

  汉斯爵士微微地呼了口气,轻轻退了一步,颇遗憾地向着杰斯奇摇了摇头。

  “真是抱歉,并没有。”

  “那为什么——”杰斯奇话未问完,便觉得汉斯爵士望向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复杂着,似是讶异,又似乎是含了什么隐忧。

  杰斯奇只是稍微想了想,就大致明白汉斯爵士在担忧什么。

  整个巴捷尔镇上,无人不知杰斯奇·斯拉格已有婚约,女方是茶叶商的女儿艾琳·赫里勒,虽然还不能说是婚期在即,但在大部分人的眼中,这桩婚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了。在这种时候的杰斯奇却带着一个并非婚约者的女性在公众面前跳舞,也许对于他而言是桩值得得意的风流事,但传到他的未婚妻那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听了。

  杰斯奇的心中骤然升起烦腻,婚约,又是婚约,他还未能真切地追逐过自由,就要被那个被称作艾琳以及婚姻的枷锁束缚住。

  但是,他微低着头,心里觉得并不能怪汉斯爵士想多,他悄悄将目光挪向少女的方向,只望见背影,和黑发如瀑。

  她真的是很美——他不由得想着,并非城中贵妇们那般铅白堆砌华服包裹出的华美,也非是席间舞女们眼波流转暧昧魅惑,她似是有某种气度,自矜而自信着,没有分毫的不安或者畏缩参与其中,她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位贵族领主。

  杰斯奇的心头猛地一颤,像是那个瞬间他才终于意识到的。

  是的……她很合适,她最合适不过了,她比艾琳,比姐姐们,甚至是比他的母亲,都更像是一位掌事的领主夫人。

  他的眼底骤然攀上明亮的光火,那光辉将阴影里的生着不讨喜的锈红色发女孩的小小身影完全抹除,植入一枝含苞的黑色玫瑰,坚硬的刺和叶片婉转递出。

  他还未及将目光递向少女,便听到邻桌响动,适才俯下身的侍从已经退了一步,少女的肩头落了黑色的缎面披风,将新素如雪的肩颈完全遮住,侍从随在她的身后,同她一步一步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杰斯奇久久地望着灯辉不及之处夜色沉凝成墨水瓶底堆积到无法稀释的颜色,耳边仅剩下了汉斯爵士的叹息声。少女看上去并不为这样的邀请感到诧异,或许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早已学会如何应对了。

  “当然。”她说,被黑色长手套所包裹着的手,递到杰斯奇微微冒汗的掌心中。

  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平静从容,仿佛任何风浪任何意外情状都已经见多,那种像是对于局面把控和占据主导的强大信心在她身上凝成一种无法言明的气度,渊渟岳峙。

  他强行把这种无形的压迫力从心头逐出,带着她踩着舞曲的第一个音符滑入舞池正中,像是利剑破开纸面般肆意轻松。

  旋身,错位,迈进,后退,他完美地踩踏着节奏与他的舞伴周旋,舞蹈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化的追逐,一方引领,另一方紧紧跟从,是倾诉前的深思,亦是蓄力后即将冲上的顶峰——

  大概是他们的节奏太过完满也太有力度,一分一毫都没有错漏,比起那些在裙摆下不小心踩了舞伴鞋子暗戳戳做个鬼脸的女孩,他们严谨而紧绷如同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原本并没有如何夸张的裙摆里灌了他们步伐交错时带起的风,便如含苞的黑色玫瑰骤然盛绽,化为疾刺而出的寒凉刀锋。

  起先是最贴近他们身边的男孩女孩们讶异地停了下来,再然后是他们身边的舞者,一层层向外扩散着,直至最后像是一方无法见底的静潭,只有中心一点涟漪,不曾停歇地翻涌着。

  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渐渐退开了,就算他们不如汉斯夫人那样真切看得出舞技的优劣,也完全感受得出他们和这两人的境界,根本不同。

  他们慢慢地退的更远了些,像是极力避免在这样的比较下丑态尽出。

  而此时的杰斯奇已经开始感觉到有些吃力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无论他的步伐多么苛刻多么不容错漏,少女的身形总能在同一时间迅速行至一处,她像是最富经验的木匠打磨出的木钉,无一毫多余,无一厘缝隙,恰到好处、实实在在地楔到了木料的空隙当中。